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张箭飞
狄金森(1830年12月10日至1886年5月15日)一生创作近1800首诗,三分之一的作品目击、呈现和思考死亡,且与生命、美、真主题交织缠绕,大部分内容具有磷光的神秘特质,引诱读者尾随熠熠闪烁的意象,追踪其旋明旋暗的意旨,怅然兴叹于她的躲闪远引。而她酷爱使用的破折号、连字号、省略号,就像粼粼曳光的尾迹,弱弱提醒:诗神来过。我们仿佛有所领悟,世界焕然一新,再次变得陌生,个中“误导性的熟悉感”(布鲁姆语),欲辩难言。
所以,面对这位阿默斯特诗尼,就连不惮苛评女性诗人的哈罗德·布鲁姆也收敛起男性文化精英的傲慢和偏见,不仅在他的《西方正典》和《诗人与诗歌》中为艾米莉·狄金森慷慨地各留一章神龛,供奉他尊崇的“货真价实的莎士比亚继承人”,而且罕见地暴露出自己的职业焦虑:“19世纪和20世纪用英文写作的所有诗人中,我认为艾米莉·狄金森带给我们最真正的认知障碍。广阔而微妙的思维力本身不能成就一个诗人。根本的品质是创造力、对比喻法和技巧的掌握,以及能凭直觉从格律中感受意义的过人天赋,对此我们还没有恰切的词可以命名。狄金森具有所有这些品质,同时具有一种人所罕有的,独到而有力的思维,我们无法企及。”(《诗人与诗歌》)他甚至搭上从半世纪之久的文化之战(cultural wars)拼杀出来的声望,甩出一句断言:“我不相信任何批评家能够充分地应付她的知识诉求,我自己也是如此。”
(相关资料图)
艾米莉·狄金森,1847年,十七岁,达盖尔银版像
谈到狄金森的难度系数,布鲁姆并没危言耸听——这一点可从复旦大学王柏华教授主持的“狄金森国际合作翻译项目”得到旁证。2018年出版的狄金森诗选《栖居于可能性》披露出来的工作细节和翻译技巧(往复)讨论,再次为中文读者呈现了一个极具智性挑战性的狄金森。这部选集包含104首杰作,其中的每个意象或隐喻都幽浮在“是,还是不是”之间,以至于翻译成为坩埚里的炼金试验。
毫不奇怪,19世纪的狄金森成为现代主义暧昧诗学的前驱,驱动20世纪学者不断升级解码技术,部分因为大理论自带的巴洛克化偏执,被其凝视或窥视的狄金森越发显得深不可测,不可亲近,甚至恐怖:“……就如狄金森所定义的那样,女性的艺术几乎总得是秘密的艺术;是在无名之辈的家中阁楼上无声上演的思想之舞,是水底下模糊可见的宝石之生长,或者,特别是蜘蛛不声不响编织的蛛丝”,沦为“既是讽刺意义上的疯女人(故意扮演疯女人),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疯女人(无助的环境恐惧症患者,被关在父亲家的房间里)”。(桑德拉·吉尔伯特:《阁楼上的疯女人》)
然而,真实的狄金森并不是阁楼上的疯女人,而是花园的女园丁——她那诸多传奇性怪癖,有些不过是园丁的职业特征而已;她隐于家宅,与花为侣,写诗、烘焙的生活方式是当下多少知识女性神往的人生理想。如果将被大理论一再陌生化、崇高化、神秘化的狄金森还给她的时代和环境,再从她的日常细节考察,我们会发现她很早就赢得了社区和亲友的认可:出色的面包师、一流的园艺师和高雅的插花师,姗姗来迟的诗人追授只不过为这位不屑世俗名声的斜杠“白富美”加冕了一朵水晶兰——她那些由特别词语或借代(如ruff、bulb、gnome、marl等),以及极具个性的标点符号编织缠绕而成的诗句、隽言、谜语,很多不过是植物学和园艺学的智力游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化秘密。
今日的狄金森庄园,远处是家园宅邸与当年那棵白橡
来自新英格兰阿默斯特小镇望族,可以说,狄金森一出生就落地在一处“蓊郁而旷”的北美随园:家族宅邸(Homestead)一度占地14英亩,附带2英亩大小的花园、暖房、果园、松林、小农场,一家“三代人都致力于包括园艺在内的社会改良事业”(法尔语)。如果那个年代的美国也举办切尔西花展比赛,狄家完全有可能轻取桂冠。
成长于文化精英家庭,从小帮着母亲照料园圃,后进入博雅学院接受系统的拉丁语、文学、艺术、植物学、化学等教育,自然地,狄金森发展出对植物学特别而持久的兴趣。她广识周围植物,了解有关传说,采集、压制了400多种标本,标上拉丁名称。这本珍贵的标本手册不仅成为狄金森研究的重要参考,更是为标本采集地的环境史研究提供了一手资料。
相较于她的诗歌先锋性,狄金森的园艺热情则与时代精神完全合拍。这一时期的新英格兰虽然政体早与英国脱钩,但在文化领域依旧保持密切的互动、联动。上流社会紧跟维多利亚时代的园艺时尚:热衷于引种异域花卉,培植优良品种,发现本土野花之美,以花为媒展开社交。因此,在阿默斯特小镇,人人种花植树,邻里之间互送花礼,男女之间若暗生情愫或有违世俗的畸恋,会借不同品种的鲜花交换表情花束。深受罗斯金美学熏陶的美国精英阶层同样深谙花朵的秘密:花无舌而有深刻的言辞。
在这样的社区氛围之下,选择独身宅家的狄金森小姐整日忙于烘焙面包、种花、插花、咏花、赠花……哪有多少时间扮演一些传记作家和精神分析家分派给她的“孤独隐士”“白衣幽灵”“父权囚徒”角色。幽居之人多少都有些怪癖。小镇人看她,大概就像我们看妙玉吧:栊翠庵红梅雪中灼灼,冷傲之下有一颗活跃的诗心。既然家宅足够阔大:“我的花园近在咫尺,又远如异国,只需穿过走廊,便能置身香料群岛”,四季花事足够忙活,狄金森还真不需要学她的嫂子到处串门,活跃于小镇社交界。
今日的艾米莉花园,草夹竹桃与石竹成行
随着维多利亚时代远去,曾为显学的植物学淡出公众视野,对20世纪,特别是20世纪下半期以来的读者而言,狄金森那些因花而作的诗歌,或者说“花束(fascicles)”自然会形成一定的阅读障碍。
鉴于“花在诗艺与人生中扮演的诸多角色尚未得到深入考量”,乔治城大学教授、《狄金森的激情》(The Passion of Emily Dickinson)和《狄金森:新世纪批评论文选》(Emily Dickinson:New CenturyViews,ACollectionof Essays)的作者朱迪丝·法尔教授(Judith Farr,1936年至2021年)决定追溯狄金森的“修辞与隐喻的基本灵感源头……通过细读其诗其信,探究她何等频繁、坦率、明确而多姿多彩地表达对花木的爱,以及对植物世界与自己的世界合二为一的信念”。其作《狄金森的花园》(The Gardens of Emily Dickinson)问世后,被誉为是“第一部研究狄金森园艺挚爱的著作,展示园艺如何构成狄金森的日常激情、精神支撑和文学灵感”。(玛丽亚·科奇什[Maria Kochis]语)
《狄金森的花园》书影
全书主要由“种花伊甸园”“林中花园”“封闭的花园”“脑内花园”“园丁四季”构成,并插入路易丝·卡特撰写的“与艾米莉·狄金森一同种花”一章。可以说,此书全面复原被复杂多元的当代文学批评覆盖或淡化的狄金森园艺成就,再现作为植物学家的女诗人的园圃之乐、花园哲学和美学趣味。作者围绕具体作品、信件、事件展开的跨学科考证,使深嵌于狄金森诗歌之中的植物象征主义可视可感可亲起来。有趣的是,法尔本人也是一位小说家,曾根据狄金森生平创作了一部小说《我从未穿着白衣走向 你》(INeverCametoYouin White),因而较好地平衡历史的文学性和文学的历史性,把一部兼及传记和文本诠释的专著写得清逸可读。
第二章“林中花园”有关野花之美的叙述和分析,颇能启发我们深究下去:“正是在对野花及其独特品质的探寻中,狄金森展现出了一种传承华兹华斯,但又与其迥异的自然观。”在中国,随博物学复兴而来的“刷山赏花”方兴未艾,《狄金森的花园》中译出版,无疑会推助这股风尚朝着“本土植物之发现”的方向发展,期待中文读者像狄金森一样,在无人之境寻觅番红花、银莲花、拖鞋兰、报春花……赓续人与野花的亲密关系。
堇菜,艾米莉·狄金森标本集
对于园艺控来说,第五章绝非节外生枝。复建或构建作家花园,可以提供情景体验,加深对原作的理解,窥见某一时期的“社会生活内核”。以莎士比亚为例:不少园艺爱好者“流行开辟一块莎士比亚花园,修建整齐的花床,种上一些旧式的英国花卉”(威尔斯语);莎士比亚式花园更是风行全球,堪称另一种方式的文学教育和文化传播,直观而互动性更强。置身在伟大作家的花园,触景生情,读过的杰作片段、佳句呼之欲出。既然“花是艾米莉的另一种诗”(法尔语),狄金森花园自然早已成为朝圣之地,以狄金森植物为主题的园艺展也多次举办,更加巩固了狄金森的正典地位——如果借鉴这种做法并加以推广,本来就是诗之国、花之国的我们,一定会收获不少美轮美奂、四季迭新的文学遗产。
此外,这一部分里不少细节具有植物交换史的史料价值,比如,“艾米莉种植了馥郁的香水月季——一种月季或中国玫瑰(Chinarose),花瓣深红,学名为R.odorata。”回到第三章,亦见这样记叙:“山茶花就是1785年才从中国传入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的。艾米莉的温室当时便拥有如此之多的异域花草……”这些细微的线索将狄金森与中国联系起来,而她的东方想象显然更偏向精妙的嗅觉联想。法尔提出自己的一个发现:狄金森喜欢强烈香味。如我们所知,很多芳香植物来自东方,或者说,中国。
总之,这本结构紧凑、脉络清晰、细节丰盈的小书向世人敞开了隐于花园、传说和批评迷宫之后的狄金森,有机而自足:“无论她书写的是爱还是战争,丑还是美,虚荣还是美德,天堂还是地狱,她的花园总能献出她想要的故事、比喻与意象。”以此推论,狄金森的诗歌全集亦可称为the Book of Flowers(花经),诞生于为花痴狂的维多利亚时代,活过花光黯然的20世纪,进入春天寂静的21世纪,依然保持玫瑰精油(essential oils)的馥郁,留香妙远:
香精油
香精油——是榨出的——
玫瑰油来自玫瑰
不是榨出自阳光——仅仅
这是螺旋的赠品——
那些普通的玫瑰——腐烂——
可是它——在女士的抽屉里
制造夏日——当那女士躺倒在
无尽的迷迭香丛里——
(张祈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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